率真的徐正贞先生

陆继椿

我留校当教师,第一桩工作是徐先生(我从当学生会干部起,一直用上海话这么称他)交给我的。

那是1959年炎热的夏天,学校快放暑假了。有一天上午,他把我带到教学大楼顶楼的小房间,用钥匙开门,但开来开去打不开。我见他脸憋红了,冒汗了,白衬衫的短袖窝也沁湿了。便说:“我来试试看。”我接过钥匙,仔细端详了一下生锈的铁锁,向那寸把长的钥匙吐了口唾沫,慢慢推进钥匙孔里,小心地左右转动,就在接近到底的地方,锁柄动了动,我趁机用力往下一拉,锁开了。

徐先生很高兴,笑了笑,说:“还是你会使巧!”

我扯扯衣角擦了擦额上的汗,不好意思地说:“旧锁锈住了,钥匙上抹点油,更好。”

开门进去,里面很闷热,我去把窗打开。这地方确实有些时间没用了,堆的东西都积了一层薄灰。徐先生指着几堆手写的、复印的和油印的材料说:“你尽管熟悉学校,但那是从学生的角度,现在,你更需要从老师的角度来了解学校,要了解学校的历史、办学的特点和师资的情况;特别是我校语文教学和班主任工作的一些经验。这对你当一个华东师大附中的新教师,是个很好的起点。这里的东西,你可以随便翻,随便看。”

我想,徐先生大概为我的留校想了许多,最后想到了这个主意。我心里十分感激,因为这给我创造了一个非常好的提高起点的条件,这些材料都是很宝贵的第一手教育资料,而且,我校是当时上海的一流名校,阅读、学习、研究它们,岂不等于在读名校师资培训班!

我很高兴地东翻翻,西看看。徐先生也许看出了我的心事,末了,布置了一道作业:一个月之后,你能写份我校办学沿革和特色的总结给我吗?他微笑地看着我,语气很委婉,但我突然觉得肩上沉重起来。尽管我知道这担子给我挑,是对我的了解、信任、锻炼和鼓励,可是我还是对写这样一篇大文章感到力不胜任。

那时,我虽然当过校报《战斗报》的主编,担任《解放日报》通讯员也快一年,发表过几篇通讯报道和小文章,但要驾驭这一大堆材料,提炼出一所学校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经验,理出一条思路清晰、观点鲜明的叙述线索,写出总结性的文章,还是缺底气的。于是,我有些嚅嗫地说:“我,我,好像……”徐先生一看,恢复了他平时爽快干脆的性子,拍拍我的肩,快人快语地说:“拿出点勇气来,练练拼刺刀嘛!”

我当然没话说了。当我的同学挥汗如雨为考大学拼搏的时候,我也挥汗如雨在为写出一篇比较像样的总结报告而奋斗了!记得快一个月的时候,我写出了两万多字的初稿,徐先生看了,找我谈了一节课的时间,指出我校自1925年以来的继承与发展关系,特别突出光华附中和大夏附中合并建立华东师大附中后,作为华东师大的“实验工厂”,进行了一系列全国领先的教育改革,最先成为上海市的重点中学,成为一所新时代名校。我心里豁然开朗,经过反复修改,最后改定约一万五千字左右。徐先生看了,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“这不拼出来了吗?不怕苦,不怕累,功到自然成。任何成绩都是拼出来的!”事后,他还请我吃了块中冰砖。

这就是我留校工作的开头。徐先生在我心上深深地印上了一个“拼”字。

也是在他的办公室,徐先生告诉我新学期教初一语文,又派我参加了市教育局组织的暑期教师备课学习。他叮咛我要虚心,要向一切能够接触到的校内外语文老师学习。的确,当时的名教师果鲁英,多次给我们作报告,谈备课要求,落实“双基”,分析教材,分析课文,使我获益匪浅。就这样开始了我的语文教师生涯。

在当时,我是语文组里年龄最小,学历资格最浅的新教师。也许我曾是学生干部,还在学校征文比赛中得过一等奖,为大家熟知;也许我曾是叶百丰先生的得意门生,有时进教研组向老师请教;也许是徐先生曾经在参加语文组会议时,通报了我留校教语文的事,总之,老师们对我都非常关心,都允许我去听课学习。

1958年,叶百丰先生上调华东师大中文系之后,语文教研组长是王树琪老师。我开始教语文了,我的高中班主任孙光萱老师也改教语文了,不久还兼任了教研组长,跟王树琪老师共同领导教研组。那时,正逢“文道之争”大讨论之后,语文教改进入了一个高潮。市教研室杨质彬老师又深入我校帮助张瑜老师总结教学经验,我也跟着去听课,并且初生之犊不怕虎,学着上起公开课来。徐先生听了我几节课之后,找我说:“你掌握课堂,分析课文,都还可以,但板书、粉笔字;拼音、普通话,都还有问题,要抓紧练,抓紧学!”他好像怕影响我的情绪,又自我解嘲道:“我的普通话是不行的,但我人到中年,学不好了,教政治还凑合。你教语文,小青年嘛,不能凑合!”

这无疑是给我一记棒喝。我观察考虑下来,孙光萱老师教我政治的时候,板书就特有条理,粉笔字也很整齐很有特色,现在上语文课,每堂课的板书设计,既反映教学的内容,提纲挈领,又突出重点词语;张瑜老师拼音熟练,一口普通话标准、亲切、甜润,听她说话、讲课,简直就是一种享受!也算解决问题不负苦心人,几个月下来,我的普通话、讲课都像样多了。不过,我自忖即使努力一辈子,讲普通话、讲课也达不到张瑜老师的水平。

有一点我是引以为豪的,那就是坚持写作。从徐先生给我阅读学校的教育资料开始,我的眼光和身份就从学生转换成教师了,业余写的东西也都是学当教师的见、闻、感。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在《解放日报》发表的有关学校的动态报道和系列散文诗组《火花集》,后来,又在《文汇报》连续发表《教师笔记》。徐先生一直关注我写的东西,为我高兴,并且不断地鼓励我。

也许,因为《解放日报》内部将我写的稿件多次评为“红旗”稿,又从上海教育学院举办的教育成果展览会上,了解到我是个留校培养的资历最浅但勤奋努力有点拼劲的青年教师,可以作为典型发扬,当时的教育卫生部主任亲自带了编辑、记者,到学校来联系,是徐先生接待的。后来,我知道,徐先生婉言谢绝了报社的好意,说我苗子是好的,但太年轻,不成熟,还得好好磨练。报社最后只好取消计划,去别的学校找典型去了。

我在《文汇报》上发表的《教师笔记》也引起了一些社会关注。其中有一篇《诱导》是我记叙教育两个学生,寻找学习榜样,树立理想努力学习的事儿,比较生动有趣,被翻译成多种语言,转载在向海外发行的《中国妇女》杂志上。编辑到学校来联系时,也是徐先生接待的。编辑部的意思是不仅要转载,还要配发我的照片和简介。这次,徐先生代表党支部同意转载文章,但不同意配发我的照片和简介。当时,我并不知情,直至我收到刊出的杂志,去向徐先生汇报,他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。记得他拍着我的肩,笑了笑,亲切地说:“这是对你的爱护啊!你还年轻,出名不见得是件好事。你写文章我们支持,语文教师要下水呀!”

好在这两件事徐先生为我挡掉了,否则,十年浩劫时要更多地挨批吃苦头了。

说到十年浩劫,徐先生挨批挨斗,一只耳朵都被打聋了。他的被侮辱被损害,是令人难以忍受的。有一次,在公费医疗门诊部我见他也在看病,便走过去轻轻地喊了声:“徐先生。”他回过头来,尴尬地笑了笑:“一点外伤。”医生诊断的时候,我终于看见那外伤很恐怖,从腰际开始直至大腿,都是青一块,紫一块。他强忍着疼痛让医生检查,我的眼睛也湿润了……但是,他向周围看了看,板着脸说:“干什么?快走开!”他是怕有人看到影响我呀。

痛苦的岁月显得很漫长,但终究会过去的。终于熬到了粉碎“四人帮”的那一天,我那时深深被大快人心的氛围浸染,写了诸如《四丑灭亡曲》、《吃蟹曲》等一系列新散曲,每首写出,热心的学生就张贴到中州路口的墙上去,一时观者如堵,广泛传抄。有不少地方还油印成集子,后来,我干脆给取了个名字《火剑集》。有一次我路过,见徐先生也仰着头在人群旁,我自然地喊了他一声。他冲着我一笑,还伸了伸大拇指。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
徐先生终于被结合进领导班子,担任了虹口区教育局的副局长。不过,他最后还是选择回学校当校长。那是一个百废待兴、充满希望的年代,大家都浑身是劲,要把十年浩劫的损失夺回来!教改又启动了。1978年5月。有一天,徐先生通知我去华东师大中文系参加一个座谈会。到会的时候,我看到为首的是我国著名教育家、时任华东师大校长的刘佛年教授。他在“文革”之前,主持过五年制中学的教材编写工作,我也去开过会、发过言,并向他请教过。1962年,我进华东师大中文系进修,又是他特批的。所以他喊得出我的名字,招呼我坐下后,就开会了。到会的还有二附中、附小、中文系和教育系的老师,我大都认识。这次座谈会,学习了我国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对中小学语文教学的批评意见,探讨了语文课的弊病:课时多,教学时间长,学生的语文水平却过不了关。连着开了好几次会,刘校长总结的精辟观点是:“实现中小学语文教学一条龙,初中语文要过关!”

于是,语文教改“一条龙”试验就起步了。我综合了当时刘校长的谈话,深深感到这个试验,是一个探索语文教学科学化的大改项目,意义深远,责任重大,因为我认为刘校长提出的“一条龙”试验,就是要找到一个切实有效的语文教学的“序”,帮助学生循“序”渐进,到初中毕业时,语文水平达到“过关”的要求。我如实地把会议的情况、刘校长的指示和自己的体会,向徐先生作了详细的汇报。他听了很满意,就在那一周的全校教工大会上,他郑重地宣布:“关于参加华东师大语文教改‘一条龙’试验的任务,全权授予陆继椿同志。”我听了非常激动,因为“全权授予”四个字,凝重而有力,这意味着我可以放开手脚,大胆地闯一闯、拼一拼了!

这是我人生和事业迈出的最具色彩的一步。我开始了在刘佛年校长的指导下,调查研究,设计体系,编写教材。我倡导了“得”的教学思想,根据“一课有一得,得得相联系”的原则,编排出一个由108个“训练点”组成的语文教学的“序”,定名为“分类集中分阶段进行语言训练”(简称“双分”)教学体系。同时,按每个“训练点”的要求编写训练教材。后来又在华东师大教育科学院的帮助下,经徐先生同意,跟志同道合的童明友、卢启之两位同事先后试教,1981年,我的首届试验班毕业了,华东师大教育科学院作了试验验收,这个班级参加中考,语文获得全区第一的好成绩。区教研室邢继同志专门调出这个班级的语文试卷作了质量分析。于是,“双分”试验班推广了。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,突出“双分”教学“一课有一得,得得相联系”的特点,概括为“得得派”而走向全国。从1982年开始,每年轮流在有关省市召开“双分”教学全国研讨会,其中只有1989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停了一次。徐先生离休后,季克勤校长继续支持,试教的队伍扩大得很快,不久,就达到24个省市,最多的时候有4000多个试验班。可谓极教改风景的一时之盛!

这就是从1978年到1992年产生了全国影响的“双分”教学。这个教学试验涉及语文教学所有的领域,它的成果,我写进了专著《语文教学新探——“双分”教学的理论与实践》,被最早收进《上海教育丛书》,于1995年出版。

综上所述,我深感徐先生是我生活道路上最重要的导师之一,我深深地怀念他,一想起他,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他那率真的一幕幕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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