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思蔡多瑞老师

陆继椿

蔡老师走了,走得匆匆,走得突然,走得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!他去住养老院的时候,给我打过电话,讲了许多去养老院的原因,尽管电话里多次传来他的笑声,我知道,他心里很苦。他的晚景有点凄凉,有许多社会现象他不理解,想不通;老年丧子,日本老板连抚恤金都不给;还有孙子在美国留学,也需要负担……半个多小时的来电,只是听他絮絮地诉说,我差不多没能插上几句安慰的话。于是,我请他告诉了养老院的地址,准备以后去看望他,跟他好好聊聊,宽慰宽慰这位85岁的老人。然而,几次打算去,并且跟我太太一起去,终于没去成,错过了促膝深谈的机会。见到他老人家的时候已经只有追思了。

蔡老师是教历史的。我读高中对历史是很感兴趣的,文史不分家嘛!那时候,我受到叶百丰老师的鼓励和照顾,不但确定了读文科的志愿,还得到了进学校图书馆翻阅藏书的方便,不仅乱啃文学作品,也乱翻历史、地理图书。听蔡老师上课,竟常常随着他的讲课线索浮想联翩,联想到许多相关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。常常我觉得有些体会和问题想跟蔡老师说说,可是,蔡老师那时很忙,他还是学校的党支部副书记,正值“反右”、“整团”、“大跃进”,运动整人也累人。记得有一次学生干部会上,他穿着短袖白衬衫,两手插腰,非常激动地跟我们分析国内外形势。瘦削的脸上,那犀利的眼光,不时地随着他的滔滔解说扫视着每个人,不由得你会热血沸腾起来,坚定自己的立场,听党的话,跟党走!当时,在我的心目中,他就是一位马列主义者,理论水平很高的人。在他面前,自己显得很幼稚,就不敢去找他了,只在心里尊敬他,佩服他,听他的课更加认真了。

蔡老师教历史,常常会拓展开去,补充一些相关的资料,课也就显得更有容量和深度了,因而,很有吸引力。我的上课笔记就专记这些资料,上图书馆的时候还会留意翻翻有关的书籍。蔡老师考我们历史,也与众不同,他布置我们写“论文”,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报选题,限两周内交卷。这不仅新鲜,还让我们感觉受到了抬举,把我们当“大学生”了,这就激发起大家的热情,纷纷议论交流彼此的想法。我当然满腔热情地大做起文章来,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篇论文,题目是《论五四运动的冲击价值》,足足写满了一本练习册!文章充满了激情与豪情,从社会、政治、文化、道德,各个层面洋洋洒洒写来,自以为很有分量。哪知蔡老师批评说,历史论文要有理有据,不可武断,不可想当然。尽管给了我一个好分数,但我知道这是一篇不合格的论文,教训很深刻,启发也很大。蔡老师指出的两个“不可”,岂止是写历史论文,写任何文章,对待任何事情都要记住这两个“不可”啊!

高中毕业健康检查时,查出我肺有不到一年的钙化点,不能参加高考。蔡老师竟也知道了,他笑着拍拍我胸膛,安慰我说,古人云,“三更灯火五更鸡,正是男儿读书时”,用功读书付出一点代价,是正常的,值得的。不要有思想负担,革命者要有乐观主义嘛!少奇同志在延安生过严重的肺病,肩负重任到现在,是我们的光辉榜样!去读读他的《论党》吧。用今天的话来说,这样的安慰很雷人,可在当时,我聆听后很受鼓舞。他作为一位长者,读书人,学校领导,如此关心我,理解我,鼓励我,我真是由衷地感激!

那年,我没有报考大学,而是被留校工作了。这是许多老师关心我,推荐我,学校领导信任我的结果。其中可以想象,蔡老师跟其他几位学校领导一样,是投赞成票的。作为当时跟上海中学、南洋模范齐名的学校,名师如云,留一个高中毕业生教语文,是破天荒的事!我既有些受宠若惊,又有些诚惶诚恐,更意识到自己底子薄,责任重,非下一番苦功,加倍,加倍,再加倍努力不可!蔡老师确实是非常信任我的,有一次,我不经意地开玩笑说,我是个“学徒老师”。他却一本正经地高兴起来,抚着我的肩说:“好呀,你有这种认识和态度,肯定有出息!”经过市教育局简短的暑期教学培训,新学年开学,我正式成为语文组学历最低、资格最浅、年纪最轻的新教师。

我一边上课,一边抓住每个机会去听老教师的课,以至慢慢地冒出一个奇想:把每个老师的长处学过来!这当然是不可能的,但在上课听课的潜移默化之中,渐渐地我自己也觉得讲课顺畅起来了。当时,语文教学文道之争正在深入,而1960年开门红,《人民日报》刊登了陆定一同志的文章《教学必须改革》,我也就初生之犊不怕虎,跟着老教师们上起公开课来,竟也得到了一些好评。平时业余写东西也转向教育教学了,而作为《解放日报》的通讯员,我又积极反映学校的教改动态。在教师大会上,我不仅经常发言,有时还会即兴赋诗朗诵。

过去,我没想过要当教师,初中毕业时想学化学,高一高二想搞文学,后来又思考起哲学来。尽管一年的教师实践有不少体味,感觉不错,但心里还是想考大学,念大学的老同学也在信里向我招手。于是,我流露了自己的愿望,不料,竟被蔡老师狠狠批评。他把我叫到教员休息室,叫我跟他面对面坐着,完全是组织谈话的严肃场面。我愣愣地看着他,他开口就一连串批评:专业思想不巩固,个人主义作怪,名利思想抬头,等等,等等。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,不知说什么好,他见我呐呐无言,语气慢慢缓和下来。最后,他竟变得和颜悦色地安慰我说:“你不是想读大学吗?好好教书,好好读书,会有机会的!”

蔡老师的话,既有毫不留情的尖锐,也有语重心长的温馨。从此,我再也不提考大学的事,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,而且排出计划,去进修中文系的主要课程。真的,1963年,机会来了,教育部委托华东师大中文系,吸收大学毕业一年以上,有培养前途的青年教师办研究班。学校得到消息,把我报了上去。哪知经办人不同意,认为我这个留校教师不够条件。那天,我正好经过二楼党支部办公室,听见蔡老师正大声地在与人据理力争:他自己通过进修,已经具备了大学毕业的程度,我们送出来的教师不会比你们吸收的差!你们不是还要考的吗?后来,蔡老师告诉我,华东师大刘佛年校长答应了,他们才同意。这个名额得来多么不容易,我对学校的信任和培养,对为我争取机会的老师,特别是蔡老师,心存深深的感激!

两年的研究学习,我的视野更宽了,基础夯得更实了,思维也更活跃了。可惜的是,回校不久,“文革”开始!十年动乱,学校教育受到极其严重的破坏,学生受蒙蔽,教师受摧残。我当时虽然年轻,也吃过大字报,还被点名批判,差一点身陷囹圄。

记得,在所谓“马正扶公社事件”后,我校忽然进驻市、区、《文汇报》三个工作组,调查“右倾翻案风”。渐渐地我感到矛头针对我了,因为爱护我的老师叫我开会别发言了,关心我的“红卫兵”悄悄告诉我:调查组布置写文章批判你,我们正拖着哩。我开始琢磨应对了。那时,蔡老师作为“解放”了的干部,进班子当了“革委会”主任,我隐隐约约听到好像调查组把他看着是我的“黑后台”。然而,不久三个工作组又突然撤走了。原来,蔡老师顶着工作组的点名批判不办,而市里又发现了比我更典型的“反面人物”——骊山中学某教师,我算逃过了一劫。而被批判的某教师见报了,是“根正苗红”的党员,他的“黑后台”党支部书记也揪出来了,被逮捕判刑了。终于,我忍不住跟蔡老师说起这件事,他笑笑:他们要批判你,我说,陆继椿是我看着他长大的,是党一手培养的,他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?!这表现了一个党员干部的一身正气和实事求是的态度。但是,这要冒多大的政治风险,需要多大的勇气啊!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,是我学习的榜样!

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。蔡老师后来调出了虹口区,去滑翔学校当校长,又去华东师大二附中当校长,最后在上海教育科学研究所任党支部书记,直到退休。期间,我每次跟他见面,他总是谈论社会现状和教育改革,滔滔不绝,满怀深情,令我一次次受教益。

而今,他走了,带着他的理想和希望走了,我深深地怀念他,他永远是我的好严师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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